披衣裳

期次:第808期    作者:◆教育学院 王 帆   查看:61


天转凉了,浑身的骨头都提前封冻,沉淀数十年潮湿的种子总在季度更迭间变得不太安分,明明是不见光的日子,倒比平时更加躁动活络。我后知后觉才明白其中的道理,恐怕那些种子原本就是些苔藓植物,却爱做乘风远行的长梦,连带我也叫它们迷惑了心神,臆想着抽芽发苞的分裂和撕扯,于是秋冬之交就变得格外难熬了。

握笔的手还算灵活,压纸着力的三指近来较易僵直,主关节发出缺乏润滑油的老旧机器笨拙的闷响,又像是两双竹筷子的尖部互相碰撞才会生出的动静,彼此错落,那是大提琴伴奏二胡的奇异听感。

困意成云化雾总不散去,提示进来消息的屏幕闪烁也在朦胧里变成夜航的舷灯,我看见那只横略夜空的巨大的铁鸟,翅膀闪着光,割裂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,如同具备着某种自然的法则,就像划开夜晚后就渗出白天,然后我就可以靠着椅背睡个好觉,醒来就是明亮的故乡,不再做关于释梦的梦。

肩膀一直是比较难对付的地方,我捏过最硬的肩像石头一样,要捶要打要用力拍击。柔软就住在坚固的隔壁,敲一敲门就能去拜访,我的那两位伙伴大概已经混熟,趴桌子写字的陋习是为了给他们提供聊家常的场地,比如耸起的脊和凹陷的颈槽,无帽衬衫的布料不友善,迷糊中,我总想让那个在我后面扇扇子的家伙消停一阵,夜很深了,为什么不去睡?

我看见光的尽头是十年前没写完的日志本,页脚卷起发黄发脆,锁线胶装的槽里充斥着火焰或泥土的气息,它从土里长出来,在大火里重生,再次回到我手中却空白无一字,我津津有味从头到尾翻完,又将它扔回土里丢进炉子,看纸张在欢快中消失殆尽,再流着泪凑整成一本完好无缺的记忆。梦里天空一半是淡淡的蓝一半是灼烧过的灰红,穿花棉袄的女童蹦跳着跑过,神情烂漫,竟像是个返老还童的老翁,我抓住她的发辫,她回过头来,收起了天真无邪的笑容,在瞬间就身形拔高长大成人,眼球一半清澈一半浑浊。

季节的交替对我而言就是短暂的飘浮,要用两到三周的时间才能落地,过往激情飞扬,慷慨高歌了一路,跑到我面前手舞足蹈神情愉悦,我却像连着七十二个小时没有合过眼的考生,碰见熟悉的题目在卷子上出现,也许能预知到那个不错的分数,都没有任何提笔的兴趣。我回到只远远看过一次的老家,走进去伏在梨花木的桌案上数蚂蚁,萤火虫在夏夜的草丛里优哉游哉地飞舞,远方传来卡车呼啸而过的风声,呼吸间凋零的眨眼就盛开,鲜艳的瞬息就枯败。这感觉实在太美妙,我将眼睛藏在拢合的臂弯里,透过缝隙看那一片光怪陆离,想要发笑但却不敢,有人轻轻用大衣盖住我的背部,将湿滑的种子按回土壤,将那梦幻泡影逐个击破,在我耳边小声说:“安静,安静。”

我醒过来,大衣滑到地上,想起在入睡前我是怎样抖开泛着樟脑丸气味的冬衣,反手给自己盖着。清晨的光薄薄一层铺满洗漱台的白瓷砖,如屋檐浮着片将化的冬雪,我摇头倒空那些梦境,再捡起衣服时,就差不多都忘干净了。 (图/张紫宁)